顏笙輕輕按壓著陸析的嘴角兩邊，不許他吐出那顆金桔。

陸析本欲推開顏笙，望著她那張無限貼近自己的粉面，雙瞳剪水，深黛睫毛微微眨著，襯得目光更加澄澈真摯。他雖然仍抱有疑慮，仍然信服地慢慢吞咽下那顆金桔。

顏笙苦中作樂得久了，總能因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滿足而輕易流露喜悅：“看吧。我就說沒有毒。”

她望著沈默凝望的陸析。他的額發平日總是梳得緊繃繃的，今日散亂了幾根發絲，令他稍微有了點活人氣息。他的眼睛缺乏感情，像磷光點點的平靜湖面，此刻的黑瞳中卻明晰可見自己的倒影。

顏笙或許是害羞除銅鏡外見到自己的面容——將近千年沒有照過銅鏡，她低下目光落到陸析的脖頸，但這不能舒緩她一片混沌的思緒。

驚覺自己失態後，她忙斂眸，補充道：“時候不早了，你該出去了。要是讓懷素上神撞見就不好了。你剛飛升上來哪能敵得過他。”

陸析湊近顏笙，迫使她無法避開視線，又問道：“還和離嗎？”

“離。”顏笙腦中雖閃過片刻猶豫，附加思索一段時間後，她深深籲出一口氣。她拍了拍陸析的後背，說著些不著調的安慰話語。見陸析沒有退縮的意思，她對陸析下了一道逐客令，並朝房門外輕輕推搡陸析。

陸析緊握顏笙的手腕，力道溫柔，扯著顏笙的胳膊向門外走，“你根本沒有飛升。這些都是幻境。”

顏笙覺得陸析冥頑不靈，實在難以勸服，心裏頭的惱火被他激起，她生氣地掙紮陸析的手腕。兩人力量懸殊，顏笙無力掙脫，只好把陸析往反方向帶。

她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氣力，或許是陸析洩了勁，她把陸析推倒在繡床邊。陸析的手勾連著她的手腕，推搡間兩人一同摔倒在繡床。

顏笙的雙臂撐起，放在陸析頭的兩側，居高臨下地說道：“沒有飛升？那外面這些又是什麽？總不可能都是我的幻想。”

縱使頭頂襲來壓迫，陸析始終沒有改口，眼裏透著冷冰冰的光，聲音比之前微弱少許，再次強調了一句，“沒有飛升。”

顏笙厭惡固執的陸析，她暗暗有猜測是否飛升是假的，身體裏的流轉的力量沒有提升，自來到這間仙府後，體內可驅動的靈力減弱了。

再一點就是，她身為人的劣根性讓她開始懷疑飛升的真實性。人在世上受到磨難時，是不會去怨憎讓自己做春秋大夢的人，而是會憎恨讓自己夢醒的人。

顏笙現在就是這樣。

陸析蒼白的額頭滲出細細密密的汗水，眼周泛著淡紅，額頭比之前更加緊繃，肅著五官，嘴唇緊緊抿著，似乎在忍耐著什麽。

“你……走開。”陸析的嘴巴微微張開，發出比剛才更微弱的聲音。命令的話語說出了祈求的味道。

顏笙是樂意陸析趕緊離開仙府，免得她心煩意亂。可是她哪裏見過陸析這副纖弱模樣，原本玉石般潔白通透的面龐，因虛弱而慘白。

她想畢竟兩人也曾是夫妻，不免關切道：“你……怎麽了？我扶你出去。”

陸析咬了咬嘴唇，強撐意識：“沒事。中了毒而已。出去之後找到解藥就好。”

顏笙點了點頭，說道：“等下我帶你一起回去。”

原本顏笙還沈浸在自己的飛升之夢裏，一想到陸析的現況，她不免把擔憂提到情緒的最優先級。

“咚咚咚”門口傳來了敲門聲。

先前提醒顏笙及時驅逐陸析的丫鬟，再次折返過來，說道：“顏笙上神，懷素上神回來了。”

顏笙朦朧嗓音，裝作剛睡醒的樣子，柔柔地說了句：“和上神說一句，我已經睡了，明日再來。”

她心裏暗道不好，剛萌生沖動要帶陸析離開這裏，偏巧就遇到懷素上神回來。

機警的丫頭側耳聽著裏面的動靜，她哪裏聽不出顏笙拙劣的演技。

陸析看著像個懂事明理的修士，以為他早就走了。這房間裏的動靜聽著……怎麽還有陸析的呼吸聲。

丫鬟疑心是顏笙和陸析在房間裏做了什麽，忽然臉色大變，單手捂著驚訝的嘴。

那盤金桔，是她送進去的金桔……

她本來算好了這個時間藥效會發作。她小聲說道：“仙子怎可如此糊塗，這叫我如何和上神交代。他非要此時進來，不會管您是否歇息的。可您房裏的那位，要是撞見就麻煩了。”

顏笙聽到丫鬟的回話，問道：“那怎麽辦，這房間裏可否有密道之類，能將他送出去？”

丫鬟無奈回答：“沒有密道。我稍微拖延一小會，你快讓身邊的那位藏好了。不然仙子可能會沒命。”

如果真如陸析所言，這裏是個幻境的話，幻境故事的核心人物就是這個幻境的源動力。如果這些神仆都是妖怪的話，這個核心人物就是妖怪的首領。

想要徹底根除幻境，她應當與這個懷素上神見上一面，可她只有築基，一般修士的實力都在她之上。和對方硬碰硬，她沒有任何勝算，她只能智取。

隱約間，她聞見陸析身上傳來馥郁的橙香，像極了托盤裏的金桔。

顏笙打量著陸析的臉，恍惚間她覺得那輪廓線和目光比原先柔和，她疑心是自己產生錯覺。但她左思右想，想到陸析異常的舉動，還是小心翼翼地問道：“那金桔不會真的有毒吧？”

陸析此時的反應比平時遲緩一點，鈍鈍地點了點頭。

既然金桔裏有毒，她卻吞咽下沒有異常，這毒倒是有點奇怪。

她又想到自己和已故兄長的往事。兄長離世那日，她和兄長同時服用繼母送的一碗湯藥。

兄長服用下湯藥後當天夜裏就一命嗚呼，她卻僥幸只昏迷了五日。難道說，她可能毒抗性較強，體質特殊天賦異稟？這倒是神奇了些。

若是能把這種能力分到她修煉飛升的天賦上就好了。

顏笙端坐在金桔托盤前木木地發呆，食指因走神正要戳碰到托盤邊緣，陸析硬擠出氣力阻止道：“托盤應該也沾有毒。”

金桔已經下過毒了，托盤竟然也有毒，這秘境中的人心思縝密得令她害怕。

顏笙雖自我調侃抗藥性強，但難保未知的毒不會對她造成影響。她停住了即將觸碰上的手指，詢問道：“兩種是一樣的毒？”

陸析道：“不是。托盤的毒是觸碰到會渾身癱軟，功力盡失。盤中的金桔是……”

他的聲音戛然而止，是因痛苦的忍耐而收斂聲音，面上掛滿汗水。空氣中的香氣更加濃郁醇厚，夾雜著甜膩，令顏笙偶爾生出一絲念頭想要貼上去。

顏笙笑道 ：“ 原來是百花醉。嗯。等我們出去的話，應該不是太難解。”

百花醉，是有百種待放之花制成的奇毒，中毒之人就像待授粉的花蕊似的，渾身散發著花香，至於這香氣是何種味道，卻因人而異。

顏笙喜歡金桔，聞見的自然是金桔的味道。準確地說，是文火慢燉的金桔，隔著一尺距離就能感受到陸析逐漸走高的體溫。

顏笙好奇地問道：“你聞見的是什麽味道？”

陸析頓了頓，擠出四個字：“你的味道。”

顏笙忍住腦中的浮想聯翩，向後退了幾步，低頭摸了一下頭上簪著的黃色小花，雙頰浸潤的海棠染過似的。她僵直背部，坐到桌子旁邊，不經意間撫摸托盤。

陶瓷托盤冰冰涼涼的觸感安撫她一瞬的不安與仿徨，忽想起托盤上藏著會令人渾身癱軟的毒。

她暗道不好，慌張翹起觸碰到托盤的手指，嘴巴因害怕而微張。

陸析為防止不能自控，有意與顏笙扯開一段距離，此時也顧不上那麽多，想要拖著身體到她身側。

顏笙稍顯猙獰的表情收斂回來，對陸析嚷道：“你別過來，你現在比我危險……好好藏著別出來。不然我們兩條命都要沒。”

陸析聽話地坐回帳內，顏笙還嫌不夠，推著陸析直至他的後背貼到最內側的墻壁，又把簾子拉了下來，隔著簾帳說道：“你好好歇著。我一定會把我們兩個都救出去。”

陸析坐在裏面，聽著顏笙在簾外手忙腳亂，不知道她在忙乎些什麽。緊隨而來的是她來來回回的踱步聲，她緊張得坐立難安。

他沒有去問顏笙的計劃，自己現今都無法完全掌控自己。他在帳內調理氣息，試圖鎮靜體內不斷翻湧的焦灼燥恕，壓抑心裏頭一只兇猛的、伺機而動的野獸。

一陣悠揚的風鈴聲字房間外傳來，預示著懷素上神，神仆口中所說的顏笙夫君，就要走近他們。

隨著時間的一點點流逝，顏笙因等待而內心布滿憂懼，她比尋常人更害怕失敗。

都說失敗多了就不會再害怕，其實這是世間最大的謬誤。因為每一次失敗就像修煉金蟬功時蛻去的一層殼，會讓靈魂比之前更加脆弱。

因緊張而敏感的聽覺捕捉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，在一下一下的敲門聲後，顏笙打開了房間的門，迎接門外的“懷素上神”進來。

顏笙因緊張而始終低著頭，看到男子身穿著與她如出一轍的淡黃色外衣，擡頭對上男子的那雙眼尾上行的狐貍眼。

“笙笙，終於來了。”熟悉的聲音逼真地環繞在她的耳畔，使得她不得不面對這一現實。

顏笙蠕動雙唇，低語道：“師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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